互為參照的「圓心」─從金門官辦展覽談地方記憶解讀與文化主體定位
林秀蓁
2020.04.19
一種時空,兩種凝滯─金門的觀光與藝文現況
來到金門第四年,深刻感受到「土地」同時作為地理、歷史、文化、甚至心理上的雜揉情結,透過各式日常言談、藝術展覽、紀念活動、政策規劃等,混雜模糊地剖呈眼前。佔地不大,看似和台灣處在相同文化圈,金門因為地緣關係、漫長的戰備時期,以至於在諸多生活細節上,有著截然不同的顯像,此間差異從官方準備的觀光用主題地圖可一窺端倪。觀光地圖涵蓋自然、人文、歷史等多種主題:賞鳥、戰地、美食、登山、古厝、鐵馬路線、甚而細至各鄉鎮重要景點,應有盡有;還有配合各季節或各指定地點的特色活動,例如花蛤季、高粱季、小麥季、沙雕展、坑道音樂節等一鄉一特色的賣點,國家公園處更時常為此舉辦深度聚落導覽。金門官方很清楚由於歷史與地理因素,觀光是這座浯島的優勢途徑,兼融保存多項在台灣不常見、甚至迥然不同的民俗儀式、房舍結構、自然生態。
可以看出,金門在觀光上,特意凝滯了時空,將賣點鎖定在戰爭期間,以及因為戰爭而保留的生活與生態,整座金門島儼然一座大的聚落博物館。然而,相對於觀光成熟的「凝滯」,藝文展覽的「凝滯」卻顯得單調。以近年幾場大型官方展覽為例,2005年由藝術家蔡國強主導的「碉堡藝術節」,到2013年的金馬影展、同年羅秀芝策展的「島嶼‧劇場」,以及今年正在展出的「盧溝烽火八十」特展,一系列的展覽走向,可以看出整體藝文氛圍趨於保守。譬如知名度極高的「碉堡藝術節」,評價卻是兩極,外地觀展者絡繹不絕,在地人卻由於對當代展覽感到陌生,反應並不如外界熱烈。外熱內冷的結果,致使接續幾檔官方展覽,基本上仍回到寫實油彩、水墨書畫、工藝、攝像等在地畫會組織的展覽作為主軸。除了2013年搭上金馬五十影展,擴大舉辦相關影展活動、緊接著「島嶼‧劇場」裝置藝術展覽、以及不斷推動民間藝術的藝文團體之外,一路走來,金門整體的藝文氛圍始終處於一種「凝滯的時空」。
雖然展場中另有模型與互動自拍機等其他展品,整體而言,這些被選取出來的「重要事件」,例如修築滇緬公路、重慶大轟炸、開羅會議等,試圖想要組構起所謂全面的「戰爭記憶」,直白地說,就是以戰爭領導者的高度和視角回顧一系列戰爭。這樣的簡化作法不公平地忽略掉戰爭中衝鋒陷陣的人們,畢竟,戰爭雖然起因於領導者的指令,但真正以身體記錄下整個大時代的,更應該是領導者之外的每個人。
展出現場之抗戰時期中華民國國軍摩托車模型,筆者拍攝
誰的地方記憶?─歷史記憶泡沫化
訪談過幾位金門在地的高中學生,請他們談談自己或家中長輩對金門的未來有什麼看法,他們回答說,無論政治或經濟,老一輩多以「保持原狀」作為主要論調。老一輩金門人年少時期經歷過戰爭的襲擊,對他們而言,從躲避空襲砲彈、夜間沒有任何照明路燈,一直到現在夜間有常態性的小鎮導覽、環島路上和聚落鄉間的點點燈光,這樣的轉變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年輕一輩雖然沒有經歷戰爭,但從小到大長輩的耳提面命,加上濃厚的觀光氛圍,不知不覺間將他們生活的小島塑造成了「戰爭」與「傳統」的代名詞。對高中生而言,正因為生活經驗的落差,再加上,因為觀光與舊時記憶連帶影響越來越多的藝文活動走向某些特定的歷史氛圍,使得許多年輕一輩渴望脫離此般凝滯的氛圍,想盡辦法透過升學、工作等管道,逃離開這顆凝滯在移民榮景與艱辛戰爭中的時光膠囊。
觀光作為金門的營生命脈,卻有一種速成的計劃觀光形態,為了快速推銷在地的特色,架空了「地方」的生活成分,將人們記憶中的名詞轉化成形容詞:一幢「洋樓」在觀光的濾鏡下,轉變為一種「洋樓式」的氛圍,供給觀光客、外來者參閱。但在這種歷史記憶泡沫化的過程中,又有多少比例真的屬於「地方」,或者能夠有效保存在地人經歷的那段大時代記憶,還是必須存疑。
觀光手冊上展現出來的所謂「金門」,究竟是共同記憶中的金門?抑或只是計劃觀光考量下的金門?照理說,重新找回傳統文化、歷史影像,目的在於保存某段共同記憶;然而,假若擇取的標準只是羅列幾項簡化事件,就企圖想要替代整段歷史記憶,這樣充其量也只是用一套新的大敘述理論取代原本的大敘述,並無益於凝聚「地方記憶」。換句話說,被刻意製造出來的歷史,如同循著特定單向角度策劃的展覽,都帶有一定程度的狹隘國族觀點,既無法充分展現金門複雜多元的地域特性,更可能扁平化原有的社會、藝術、文化能量。
民間與官方的歷史記憶辯證
至於什麼樣的觀點才能作為金門的「圓心」?除卻官方,近年來許多歸金青年,透過不同方式,主動回到金門,陸續發起聚落復興運動,以民間的力量組織起藝文團體,舉辦小型活動,嘗試「自造運動」,例如2014年成立的敬土豆工作室,便創辦了在地音樂節─「土豆音樂祭」,吸引年輕人回鄉。
再回到「盧溝烽火八十」特展,我認為唯一跳離統治者脈絡的亮點,在於幾尊由退役軍官和設計師同場展出的小型軍事模型。這些模型異於政令宣傳的歷史畫,改從一種微觀的鏡頭捕捉戰爭中的各色小人物,像是越過縣界揚起塵土的雙人摩托車。相對而言,此等看似不起眼的主題,反倒較政令宣傳畫更能引起群眾共鳴、更為符應時過境遷的今日;再者,從形式來看,模型正也象徵著那顆濃縮的時間膠囊,既凝結承載著過去的歷史、現在的轉變、以及未來的記憶。
事實上,這也暗示著金門長期以來的整體氛圍,如同雨後春筍的在地文化工作者所發起的聚落復興運動,或許,就是要透過無數次官方民間立場的相對辯證、歷史記憶的交相攻防,從藝文的角度爬梳記憶的矛盾,才有可能逐漸顯現這塊「土地」的文化定位,也才能撥開「圓心」周遭的記憶認同迷霧。
金門與台灣互為參照圓心
台灣藝術史由無數小圓組成一個大圓,金門一地的藝術發展也是其中一部份,雖然和台灣有一定程度的差異,但始終存在著相對的參照點。對台灣來說,金門是個特殊的位置,無論政治上、地理上、歷史上、抑或是心理上,是相對於台灣的離心圓。從另一方面看,無論地域位置、或者尋找主體定位的矛盾,卻時常和台灣本島面臨相似的認同矛盾困境。
長期觀察金門的評論者即指出:「經濟上向中國靠攏就如在政治上選擇台灣一樣」[1]金門在政治上偏向台灣,經濟上卻因地緣之故,反倒更親近中國。與其將金門和馬祖兩地規劃為金馬生活圈,但現實中卻沒有那麼緊密的往來互動,金門和廈門反而更能稱得上地理上的「對岸」。對多數金門人而言,正由於生活在如此模糊的邊界,台灣與中國並不是單純互斥的概念,亦非簡化後的統獨二分法能夠概括其生活全貌。假若硬生生要將「生活」劃分出意識形態,就像爭吵中的孩子,強逼身邊人選邊站而採取的強硬手段,欠待熟慮,只是為了政治立場,而拉攏更多人認同,並無法更深入釐清這座小島的定位。
如何挑選史料、如何選擇代表這塊土地的象徵,藉由區域歷史擴充出更多元的藝術表現,都意味著記憶的解讀定調。正視台灣社會的轉變過程中,方方土地是如何步履闌珊地重建其「土地」特質,才能排除被製造出來的主觀濾鏡,也才有機會重新描繪台灣藝術史的「圓周」;藉由其他「地方」回顧「台灣」,梳理出台灣藝術史的輪廓,重新定義直指台灣文化主體意識之「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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