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被遺忘的唱自己的歌─談蔡佳葳的創作

 


【左圖】蔡佳葳〔紀念詩人余光中(1928~2017)-蓮霧〕(局部),水墨宣紙,2018(高美館提供)
【右圖】蔡佳葳 「紀念詩人余光中(1928-2017)」系列,水墨、宣紙 
作品展出於高美館《靜河流深》展覽,右牆為系列共四件(高美館提供)


*全文見《藝術認證 NO.79 》,高雄美術館,Apr. 2018


「好鮮豔的漿汁啊_一上身_怕再也洗不掉了」

 

      在社會角落、生命旅程中,有許許多多人們習慣忽視、甚至感到恐懼的聲音, 而這些被遺忘的聲音如同詩人余光中描寫的鮮豔安石榴汁液,沾染上即不易抹去。對蔡佳葳來說,這些聲音除了作為記憶的說書人,同時也是藝術家在無常世間映證、並尋覓存在的短暫窺影。創作藝術作品,便是為了引領觀者聽到、看到、聞到、意識到被遺忘的不同聲音。


 

聽!那漂泊的生存之歌

     「錄像三部曲」─高雄市電影館放映的《奇翠巴蒂難民營之歌》、《聽她吟唱》、以及高雄美術館地下室的《高雄港漁工之歌》,拍攝地點彼此相距遙遠, 卻同樣映射著漂泊、流動、不安定的生活寫照,是蔡佳葳和次仁札西‧杰塘深入發掘的社會殘片。透過吟唱,藝術家們要讓世界重新注意到,在光鮮進步的現代社會底層,有一群人每天最重要的事,只是活著。

     在錄像中,藝術家進出不同境遇的生命。藉由每一個出現在畫面中的「在場」(移民、移工,述說自身經歷,引領觀者從另一種角度,貼近、翻掘現代社會的縫隙。《高雄港漁工之歌》的主角為一群二十多歲的外籍移工,因為生計簽下勞動契約,從此漁船為家、高雄港為岸。但面對鏡頭的他們,只是平淡吟唱著自己的故事、笑著輕哼記憶中的家鄉民謠,全不見悲戚的面孔哀嘆命運。

      這種平靜的反差既可歸因於隨遇而安的生命特質,亦能訴諸於藝術家的安排。鏡頭中漂泊異鄉的人們,已經是現代化與現代社會的常態映射,然而,大多數人們卻由於視而不見,而顯得不知不覺。面對此般窘境,蔡佳葳和次仁札西‧杰塘的作法並非以憤怒的口號抗議社會不公,反倒致力於客觀的拍攝手 法,選擇正面鏡頭、以及不加裝飾特效的剪輯畫面,記錄下「此時此刻」於高雄駐留的東南亞移工、以及「此時此刻」的尼泊爾災民和「此時此刻」流離漂泊於倫敦的女性。 

     簡單卻極具震撼的歷史仿擬方式,呈現個體與群體社會衝突中面臨的矛 盾,因為即使再感同身受,無論藝術家或屏幕前的觀眾,都無法親身經驗移 民、移工的生命經驗。像是暫居倫敦和尼泊爾的移民們身分曖昧,究竟該被歸類為政治庇護尋求者、或者是經濟移民?國際上仍難以辨說,以至於多數移民無法獲得「難民」身分,當然也無法獲得相對的救援資源,被視為「不存在」的存在。年齡、原居地、帳篷編號,就是他們的全部,是遮風避雨的地方、是家、是國、也是唯一能他們真實存在的證明。國族重要嗎?國家動亂和天災迫使尼泊爾的災民遠離家園,避居的國家卻對他們不聞不問。國家界線對這群異鄉客而言,沒有生活溫飽來得迫切、也沒有茫然來得真切。

      近來,有學者對台灣錄像藝術發展,歸納出「反問史觀」1的潮流:錄像創作已不再膠著於事物本身,而是越過事物的表象,探詢其背後歷史屬性。換句話說,藝術作品的另一種身分,即修補歷史的視覺檔案,或更形而上地,作為

     「旁觀他人生存」並映照己身處境的見證。基於此立場,針對高雄、尼泊爾、倫敦創作的「錄像三部曲」,不該只是地域性的藝術作品,而是更普世的人性關懷,或者一份具補述功能的社會檔案;換句話說,「錄像三部曲」即蔡佳葳和次仁札西‧杰塘對歷史的想像、及其對世界的再現。

 


看!那不會消失的歷史

      2017 年,蔡佳葳創作《Water Moon》;隔年,她在高雄中都磚窯廠重現《水月》。除了精神層面,這次蔡佳葳另帶入歷史性和社會性,在叩問「存在」的哲學大門前,藉由自然現象引領觀者閱讀被遺忘的歷史空間。

       事實上,《水月》的展示地點本身就很有意思。中都唐榮磚窯廠,日治時期南臺灣多座重要建物的紅磚皆由此燒製,象徵昔日打狗工業的繁盛和台灣現代化的里程碑。沿河漫步於窯場區,聽著不遠處鼓山車站進站又啟程的軌道聲響,兩管大菸囪更顯遺世而獨立,靜靜傾訴著因經濟發展而興盛、又因時代推進而沒落的這段歷史。

      參觀者彎下身往隧道窯的投料孔觀望,孔洞中赫然出現一輪圓月,輕細的蟋蟀蟲鳴碎語著,觀者彷彿置身夏日月夜。不多久,從畫面外緩慢伸進一隻 手,輕觸明月,這時觀者才被顫動的漣漪驚醒,原來明月只是水中的柔芒倒 影,眼前月夜也僅是記憶之匣的一場如夢幻影。短短四十秒左右的錄像,讓人疑惑所見之虛實:究竟是月亮,抑或水中倒影?

      正如隧道窯的水中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在蔡佳葳的作品中,幾乎不見明確的現實時間,觀者深陷重複的影像中,既虛且實,而這種矛盾其實是藝術家對「存在」的另類闡釋。「若有神或聖人出現,而你還是認不出這些是由你自心所創造出來的,憤怒的鬼神也會開始出現。」蔡佳葳在《Bardo 中陰》22016錄像旁白中提及此概念。人在死後四十九天內,意識和記憶逐漸消 散,然而,人的存在正確立於這一連串的消散過程中,好比被擦去筆跡的黑 板,看似了無痕跡,但早在筆跡被書寫上去的那一刻起,便就此存在。歷史雷同,生命亦如是。真實之於虛空、生活之於想像、生與死,作為生命的兩面, 彷彿月亮與其倒影,令人茫然、卻又得以在思考過程中意外感受生而為人的真實。

     對蔡佳葳來說,歷史的存在痕跡是明確的,可以出現在各種時間、空間、虛實之間,換言之,無論藝術作品或展出場址,盡皆細數愛河流域的過往記憶,與歷史辯詰。或許現在看來,這些沿岸記憶盡是失去功能的廢墟,但由於藝術作品的進駐,映照歷史興衰的水中月、以及見證時代巨輪的隧道窯,反而成為觀者清楚意識到週遭歷史空間真實性的契機。

 

聞!那記憶的氣味

      走進高雄美術館 104 展廳,右側白牆並排展示著四幅正方畫布,乍看以為是水墨作品,仔細一看,那些深淺墨色其實是有如肌理般密密麻麻的文字,此為蔡佳葳「紀念詩人余光中」系列作品。埔里甘蔗、屏東蓮霧、芒果、安石榴等都是常見的台灣水果,收錄於余光中《安石榴》詩集中,藝術家藉此系列向已故詩人余光中致意。

      氣味通常是混合的,伴隨氣味而來的記憶也相對複雜。〈埔里甘蔗〉詩中有這麼一句:「每一節都是妙句_用春雨的祝福釀成_和南投芬芳的鄉土」。每座城市皆有其獨特氣味,對漂泊於紐約、巴黎、台北等各城市間的蔡佳葳來說, 紛雜的氣味相當於生活記憶,無法完全切割,隨著時間堆疊,每座經過的城市氣味還會悄然融入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如同余光中詠頌台灣水果,其背後情感雜揉,除了果農口中哼唱的豐美牧歌,還有細細迴盪的沉著嗓音,呢喃演繹著令人綺想的晚唐之戀,涓涓淌往詩人的故鄉。

      詩人告別了世界,人們在成長過程中陸續告別熟悉的城市,物質隨著時間消長、頹廢、腐敗,能夠留下痕跡的只有記憶,好比〈埔里甘蔗〉畫面中心的零碎渣滓。這堆被食用過、甘甜汁液皆被吮盡的碎屑垃圾,已不太看得出原本的甘蔗形體,原該消匿於灰濛的背景之中,卻因藝術家刻意安排的文字堆,一躍成為主角,就像詩人描寫安石榴的漿汁那般,重新勾起飄泊歲月中,人們之於「家」的複雜記憶:既是台灣水果、是腳下踩著的土地、是母親的臉、是會腐爛的軀體、也是密密麻麻的抄寫痕跡、又或者說是來自土地的氣味,蔡佳葳刻劃曾經存在的氣味記憶,連同發生當時的人事物一起被保留下來。

      另一方面,以特定的台灣水果為主題,蔡佳葳關切的重點並不在於強調在地認同或宣傳,而是引領觀者回顧自身生命,重拾被人們遺忘許久的情感經驗,例如與土地的繫絆,以及曾經鮮明的生命記憶。

      一筆一畫的手工運動,表現形式看似雷同 2005 年的「心經」系列,但「心經」在豆腐、花瓣、青蛙等易腐爛的物質上書寫經文;「紀念詩人余光中」系列卻更顯生活化、在地化,書寫字句轉換成口語式的新詩,載體也從脆弱的生命體移轉至畫布上,可以察覺藝術家除了精神性闡釋,新作中還形象化了複雜的記憶。例如從微觀剖面的角度看〈安石榴〉,果肉的邊緣並不清晰,如此分崩離析的構圖佈局其實道出安石榴輾轉的歷史淵源之外,還進一步借代為詩人記憶中的故鄉,有如糾纏線條的流河山川;又比如〈蓮霧〉,藝術家直接打散文字的邏輯順序,詞句不再只作單一解釋,而成為隱晦不清的文字遊戲,像極新詩的欲言又止,既神秘又耐人尋味,此亦即藝術家處於台灣土地的記憶拼圖的一小塊。可以說,「紀念詩人余光中」是以台灣水果為載體、余光中的詩作引線,揭露藝術家與詩人面對土地、生命等複雜情感的系列作品。

 

傾聽人性

     港口不會是移工最後的依歸,一如歷史不會因為被遺忘而永遠被抹除。每段被喚醒的記憶,如磚窯場、移民、移工,皆映射一套言說立場,一旦開始傾聽各方被遺忘的聲音,原先靜止不動的止水,將因細流的匯聚,成為自帶活力的時代聲音。這正好也呼應了「靜河流深 Still Waters Run Deep」展覽之概念, 即試圖於看似靜止的水面下,找出隱藏的深層生命力。當這些被遺忘的立場再次被人們意識到,才有機會找到其當代定位,兼容並蓄,繼而延續下去。

      從此次展出,可以看出蔡佳葳致力於尋找過時、流離的故事,讓更多人注意到這些被遺忘的聲音:《水月》挖掘的是時代進步下的歷史軌跡、「紀念詩人余光中」系列提醒人們對土地的娓娓情感、錄像三部曲則為社會沉默的邊緣角色準備發聲平台。讓被遺忘的人事物能夠唱出自己的歌,也讓觀眾找回聆聽的習慣,甚而對政府單位拋出未竟之題:為何被遺忘?「歷史」必須是相關當局認定的所謂「古蹟」,抑或只要是同代人的共有記憶即可屬之?相關當局又該如何面對大環境議題,處理文化資產和社會經濟的拉鋸?蔡佳葳嘗試以各種媒材面向社會,處理生存和死亡的議題,讓居無定所的移民移工,甚至被遺忘的歷史角落,重拾哼唱自己的歌的機會。

      讓被遺忘的說自己的故事、唱自己的歌,畢竟,這些聲音的本質都是人 性。蔡佳葳抽離藝術家對影像的干涉,讓聲音主角自己說話,藉此反映人們存在的求生本能和求安渴望,以及困境中尚能面對每一天的堅毅;另一方面,也以飄泊和被遺忘,暗示沒有永恆不變的生活,正如生命不變的無常。


【左圖】蔡佳葳〔水月〕 錄像、裝置,作品展出於高美館《靜河流深》展覽「流域」中都唐榮磚窯場(高美館提供)
【右圖】蔡佳葳、次仁札西•杰塘 〔高雄港漁工之歌〕錄像 2018(藝術家提供)



註釋

高千惠,〈反芻與召喚 台灣錄像藝術中的歷史轉生術〉,《今藝術 304》,典藏出版,2018 01 月,頁 96-100

Bardo,指「中陰身」信仰,是西藏佛教信仰中,對人死後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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